90后歌剧演员吴浠开始适应了生活里的新变化。它是指那些突然出现的问候。吃饭或者逛街,总有人认出她来。甚至小区快递点的老板娘,也和她热络起来,见面就“汇报”,说又观看了她的直播。

吴浠是湖南省歌舞剧院歌剧团(以下简称“湖南省歌剧团”)的一名青年演员。一年前,她拥有了一个新身份——“主播”。在抖音直播间里,她和几个同事组成的歌唱女团“芳华弦歌”每周固定三次开播,逐渐累积了一大批铁杆歌迷。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带给吴浠持续的新鲜感。原先,她的舞台只局限在线下。对于观众,她是舞台上遥遥的淡影。

吴浠是地方文艺院团演员的一个缩影。像她一样,无数文艺院团的普通演员都面临着相似的困境,好在,现在他们似乎找到一种问题的解法。

去年,湖南省歌剧团尝试破题——以团体直播的形式,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当几个演员聚在一起,化学反应发生了,他们在互联网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这次破冰,也在湖南文艺界搅动了一池春水,越来越多文艺院团跃跃欲试。

每个普通演员都想被知晓名字

做直播,疫情是直接的推力。看着吴浠这样的年轻演员一次次被取消演出,歌剧团副团长莫娟娟着急了。最严峻时,剧场关门,一场演出都没有。

湖南的演出市场虽然在不断增长,但线下演出观众仍主要集中在北上广及沿海省份。在中国演出协会发布的《2022年中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中,在演出场次前十的省区市中,湖南仅位于第八位。

文艺院团清贫,演员们唯一的支点是对舞台的渴望。2009年加入歌剧团后,莫娟娟眼见着年轻演员们流水一样来了又走。在招聘环节,这一点越发地明显。来应聘的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形貌和专业俱佳,通过了面试,最终还是拒绝了橄榄枝。经历的次数多了,他们逐渐明白,“如果不是湖南人,就算进了,很可能也就是来试试水平”。今年,团里终于招了一位非湖南籍的应聘者,来自内蒙,因为喜欢长沙决定留在这里。这是多年来的第一个。

现在招聘,遇到出身顶级专业学府的,他们都会慎重地多问一句,“你是哪里人”。

歌剧团面临着很多二线城市文艺院团共同的人才困境:如果不是当地人,可能就不会选择这里;即使是当地人,也可能因为收入、发展前景等现实原因选择离开。

2009年加入歌舞剧院时,莫娟娟的基本工资只有800,过了两年,涨到了1500,现在也只有2000左右。长沙的吃穿用度并不便宜,排练频率高时,基本工资甚至无法覆盖通勤打车的费用。吴浠也开玩笑,副业做艺术培训,是“自己养工作”。她是湖南怀化人。五年前,从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生毕业后,因为想回家乡,加入了歌剧团。

在二线城市,要把一个优秀的年轻文艺演员留住,可能只有两三年的时间窗口。一开始,年轻人们都怀有热望,想开创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待了一两年后,就会发现非一线城市确实演出机会有限。这是考验人的过程,有人中途转身,远赴更大的城市寻找舞台,有人选择改行,做生意,开文化公司,或者做艺术培训。

长沙的另一支院团长沙歌舞剧院,在转企改制后,也面临着重荷。“作为改革企业,没有编制,留住人才很难。”他们自筹自资,给演员发工资,积极参加政府的艺术新兴青年人才评选,争取一年两三万的人才补贴。疫情三年,为了留住人才,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不降薪不裁员。

“如果是冲着工资来做这份工作,不如当个洗碗工。”一度,在局促时,莫娟娟也动过转行的念头。当时,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舞台,她的人生还能有这份自信吗?随后,她留在这个舞台十多年。

正是自己经历过挣扎,莫娟娟更理解演员们的心底波澜。比起面包,他们更看重打在身上的聚光灯。如果收入不能熨帖年轻人,就必须给他们更多展示平台。

“疫情让年轻人线下演出的机会一次次被抹杀。”莫娟娟向团里建议开直播,在非常时期,它可以替代线下舞台,让演员们锻炼专业技能,“培养信心”。而且,疫情过去后,它或许真的可以开创新舞台——多年来,这道考题便一直盘桓着。 

对于所有的湖南文艺院团,直播都是一道严峻的考题。他们早就关注到了大批演员以个人形式在抖音开直播的风潮,但“既要生存,又要发展”的专业院团作为集体要不要开,仍有不少疑虑和忌讳。长沙歌舞剧院的担忧更具体和细微:如果播的好,演员会不会被挖走;如果播不好,也要给演员支出劳务费,团里本来就捉襟见肘。关键时刻,长沙政府解放了他们的手脚。直播被纳入长沙市惠民演出,政府提供三十场补贴,一场一万五千元。演员们有了基本收入保证。

鼓励湖南省歌剧团的还有远方同行的示范。2022年6月,团长余迩偶然看到中央歌剧院几位年轻男演员的直播,再次受到启发——过去观众都认为美声表演只能到音乐厅听,歌剧距离普通人太远,高处不胜寒,但真的如此吗?

“为什么不能通过直播间拉近和观众的距离,让更多人听到湖南经典民乐。”全团人都投了赞成票。 

“成功案例越来越多,新媒体时代,国有文艺院团要做这件事。”各种推力,让湖南省歌舞剧院放胆一试,作为湖南第一波先行者,探索出路。“进入手机屏幕时代,我们也必须要为歌剧团的发展寻找到线上的突破口和增长点。”

姐姐妹妹,乘风破浪

要直播,播什么?

莫娟娟和吴浠犯难了。专业院校毕业的“秀才”,只会在舞台上端正地放声歌唱,在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里,连怎么做表情都不自如。

抖音上有同行做教学直播,讲解演唱技巧,他们也一板一眼地学。又尝试展示才艺,一个人唱,一个人弹钢琴,也没什么声响。起步阶段,冷清尴尬,一场的观众只有几十上百人,包括特意捧场的同事们。

随后,又尝试直播了七场业务汇报演出,但状况百出,“把直播会遇到的问题都经了一遍”。

第一场,用团长的个人抖音号播,直播预告都发出去了,结果开播要人脸识别,团长当时正好外出。只能开天窗,“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第二场,手机播久了发烫,画面卡顿,硬着头皮播完的。随后的一场,网络问题全面爆发。企业内部网支撑不了直播需要的网速。 

几场直播下来,数据逐渐冷淡,所有人都心力交瘁。她们停播了半个月,思考后续要怎么播。莫娟娟身上有那种典型的湘妹子的蛮劲,她鼓励大家,“设备买回来了,还是要做点事,不能让它闲置”。后辈们都听懂了潜台词:莫姐有韧劲,既然开了头,这条路就一定要拼全力走到最后。

端午前夕,一个念头在莫娟娟脑中闪现,也许可以仿效其他同行的男团形式,让几个女生组团直播。当时类似的“女团”并不常见。一起唱,可以保护演员的声音,也便于展示团里的民歌优势。

团里牵了网线,临时凑出了一个做团播的房间。设备也是东拼西借的,一台二手手机、团长办公室的电脑,没有声卡、没有打光,7位朴素的女演员轮流演唱。

效果却意外喜人,一开播就涌进来6、7百人,最高峰时,线上观看人数超过了4000。传播力度令他们吃惊,剧团经常演出的长沙大剧院满座时也只能容纳2300人同时观看。

但这之后,线下演出又变得繁忙,团播不定时,数据也起起落落。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重新变得惨淡的数据,演员们又不免心灰意冷。何况她们都是名校毕业,骨子里有股骄傲。

莫娟娟口头上没说什么,她擅长用行动一点点给出激励。刚直播时,有团员反馈,朋友刷到了她们的直播,说还是本人好看些,手机画质差,“直播太丑了”。莫娟娟说服团里添置了一台相机加镜头,花了三万多。相机画质清晰,满足了专业演员想呈现更完美一面的心理。

团长也没说什么,他在演员们直播时默默站在一边看着,或者掏钱请她们吃饭——担心在场会造成压力,他不出席,只结账。

这些默默的支持给了演员们鼓励。她们也开始贡献力量,集思广益。在抖音上研究直播同行,汲取经验,调整选曲,在民歌外,加了很多受众面广的歌曲。服装上也动了心思,从舞台服装换成更丰富的中式、古装和港风装扮。为了找到最好的“聚光”时段,他们把一天所有时间段都试了一遍,不停尝试,发现中午的数据更好。

时间固定了后,进入直播间的观众逐渐增加。她们开始了和“听友”们共创的阶段。直播间里,各种建议和鼓励飞舞,“唱《女儿情》《天竺少女》这样的歌吧,既有画面感,又符合你们的形象”“这首歌唱的有浠浠的味道”。

演员们越发心神激昂。“每一个演员,都有一颗想把观众留下来的心。”她们开始投入更多在选曲和表现上,专业优势得到了充分展露。几个月的灰暗期后,去年秋天,他们的直播间开始吸引大量目光,收获了果实。

女团的代表曲目是湖南民歌《辣椒歌》,演唱手法有浓烈的地域文化特色。一开始,他们担心这首民族唱法的歌曲可能和寡,但网友们反应热烈,几乎每场必点。这给了他们信心,通过抖音直播间,“小众艺术在变成大众爱好”。

“网友们一开始进入直播间,可能是看几个女孩子在一起,瞧个热闹。但进来后,品到了我们的演唱水平和专业素质,就留了下来。”吴浠觉得,凝聚大伙儿的是莫娟娟,她是主心骨。如果是个人直播,数据不好,可能就放弃了,但几个人在一起播,就想把事情做好,为了同伴也要坚持。

基层院团,也有芳华

“芳华弦歌”的名字是全团人讨论了很久才决定的。它寄寓着一份希望,“我们的歌也可以经久相传”。湖南省歌舞剧院曾经出过一位全国闻名的歌唱家何纪光,在上世纪90年代,他的歌家喻户晓。

这份传奇是后辈们的艺术坐标。歌剧团对艺术训练严苛,即使在疫情期间,每个演员也被要求在家练歌,拍视频打卡。

歌剧团是一支年轻的团队,成立于2012年。当时,湖南省歌舞剧院转企改制,将歌剧演员和交响乐演员组合成一支团队,分划而立。从诞生开始,它就面临着困境。资历长的演员有一定年纪,新演员太年轻,人才存在断层。收入是更严峻的考验。为了争取商业演出,一位团领导曾经在一个公司楼下苦等了一天,终于拦住了老板,跟着他去停车场,几番争取,才接到了一笔大单。

如果没有争取下这场演出,剧团第二个月就发不出工资了。

直播也给歌剧团来带一份新收入。团长余迩介绍,湖南省歌剧团开播一年多,获得了近百万收入。每个月,团里会把观众的打赏平分给成员们。吴浠用这笔钱给父母买了手机和衣服作礼物。为了支持她学艺,父母投入了很多家庭资金。

在新平台上,吴浠找到了自己的新位置。她拥有了一个自己的500人的粉丝群,是粉丝们口中的“杨梅仙子”。这些新朋友不断带给她感动。有一次,她的直播状态欠佳,粉丝看出了她不舒服,发了很多信息表示关心,还说要给她寄药。他们甚至看到长沙预报有雨,都发私信给她,让她注意带伞。“一个陌生人竟然这么关心你。”全国各地的粉丝甚至还相约来长沙来看她的线下演出。

在直播间,人会更放松,也能实时、直观地感受到观众的评价。后来她唱的很多歌,都是粉丝贡献的曲库,因为他们的分享,她自学了很多歌。

“直播让更多人知道,湖南有一个歌剧团,有这么几个女孩子在认真得唱民歌。”她不再是那个无名的演员。在吴浠的老家,那些从没看过她演出的乡亲们会告诉她父母,刚抖音上看完了她的表演。

女团的直播数据越来越好。开播一年多,他们收获了8000多万播放量,破亿点赞数。全团都觉得备受振奋。把一大波声乐演员快速输出给观众,团队直播或许是最快的方式。 

“青年演员的演唱技术得到了提升,经济收益多了,认识他的人也更多了。他们的存在感、收获感、信念感变得更强了。”余迩说。直播的正向反馈鼓励了全团人对于民乐发展的信心。越来越多湖南当地的文艺院团也受到鼓励,纷纷来取经。

他们的团播已经播了超过100场。让莫娟娟最触动的是去年他们做过的一场线上选拔直播。当时正值招聘季,招聘进入三试,考生们十八般武艺,演唱水准都是上流水平。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是文艺界的新鲜血液。莫娟娟希望通过直播,借助来自全国各地的演员,让更多人关注到他们这个二线院团。

这场选拔类直播,效果意外喜人,除了专业院团的人士,很多网友也参与了。他们像评委一样,严肃地发表意见,在评论区参与“选拔艺术人才”。最终,直播间里呼声很高的五六个人都入选了。

这场直播像一个隐喻,专业剧团在以更加开放的姿态走向大众。在今年元宵节,长沙歌舞团也创造了一场“爆款”直播,演员们在花灯间穿行,演唱,和网友们互动猜灯谜。这场直播创造了超过30万的在线观看,也让长沙以更灵动鲜活的形象被认知。

“因为直播,我们这些从传统模式中走出的文化手艺人才能坚定地守住所衷爱的事业,让高雅文化能够免于势微,迎来更多元的发展空间。”最近,湖南省歌舞剧院正在筹备晚会直播,尝试新的形式。这将是全团人的一次集体亮相。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他们信心高涨,更宽广的线上舞台将带来越来越多的观众,并带领他们走向线下的剧场。

潇湘晨报记者汤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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